凌加丨手机争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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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玺辉大叫着冲了过来,砸着桌子:“你还我手机!还我手机!不许你碰我手机!”那胀红的脸都变了形,眼睛瞪得溜圆,怒吼的嘴张得老大,安婕几乎看到了他喷出的唾沫,惊得直后退,谁知道一个趔趄仰面摔倒在地,手里的手机唰地飞了出去,“啊!完了,这下摔坏了,我要赔惨了!”
她正恼着呢,那手机竟兀自大声地响了起来:“What a day——What a beautiful day——”咦,等等,这铃声好熟……“Whata day——What a beautiful day——”安婕迷迷糊糊地摸到了床头的手机,使劲睁眼一看,来显“王玺辉父”,这梦可真是……接吧。
“你好,王玺辉爸爸是吗?请问有什么事吗?”安婕很满意自己的冷静,她总能在不那么清醒的状态下仍保持着一个老师对家长的基本礼貌。这种礼貌习惯是多年养成了的,无论家长何时何地来电,除非是上课期间,安婕一定会接,而且总能在电话里保持着自己的形象。接家长的电话可是一门艺术。不管家长是什么身份,打工的也好,当官的也好,到了她这里就一个身份——家长,她总是不卑不亢,既不会怠慢,也不会太过谦卑。
“安老师你好。昨天晚上家长会怎么没看到你啊。”听得出王先生的粗嗓门正尽力柔和着,安婕可以看到他陪着笑的脸。“哦!”安婕终于彻底醒了,昨天早上大风大雨里的那一幕顿时浮现眼前。安婕按了按脑门,“真不好意思啊,我身体不舒服,请假了。很抱歉啊。”安婕这一下才感觉到了自己浓重的鼻音,头依然很沉,眼皮也很沉,声音也很沉。她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早就大亮,那感冒药竟然让自己整整昏睡了一个晚上。
“安老师,嗯,我有一件事想问问您,不知道……”王先生今天说话有点支支吾吾的。“哦,有什么事您请说吧。”安婕隐约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事。“嗯,我家小辉这几天都很晚回家,昨天听人讲是安老师您让他去洗厕所了?”
安婕不禁偷偷一乐,哼哼,难道这王玺辉终于忍不住了?
王玺辉个子不高,坐在第一排,他的英语课基本没怎么认真听过课,要么打瞌睡,要么发呆走神,笔记不记,作业就抄,英语成绩一直处于倒数。安婕找他谈话也不是一两回了,他每次都是满脸严肃地“嗯嗯嗯”,很认真地点着头,应承得头头是道,可是一坐进教室就故技重施,一直没什么改善。
有一次,安婕进班级QQ群想发一条消息,不经意间看到了王玺辉正在群里拼命地找人聊天,一条接着一条的信息跳入群聊里,来来往往的言语间不少粗话,还有些少儿不宜的言辞。安婕心想,这孩子怎么这样啊,都熟烂了……不对啊,他家长怎么晚上也会让他上网?她又仔细看了看,“哦,他这是用手机上网。看来下次家长会得跟家长们说说这事了,他们不但要注意电脑,还要控制手机啊。这些孩子,难怪天天要我追着交作业,看看这都什么时间了,还这么多人在这里闲聊。”
接着,她看到王玺辉新发了一段“说说”:“我爸又喝醉了。他刚把一张纸拍在我面前,看看吧,我喝那么多酒干嘛?就为了这一张!这拿下了都够你将来娶老婆了。噢耶!爸爸万岁!”安婕心里一沉,这孩子!这父亲!唉!安婕本想说几句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没发那条消息就悄悄退出了。也是从那时起,安婕不知怎么地就很少找王玺辉谈话了,只是在课堂上偶尔地批评和提醒他。
这个周二早上,安婕的课在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快结束时,王玺辉的抽屉里忽然传来了一阵相当悦耳的歌曲声。啊,那是他的手机响了!全班一片哗然。王玺辉则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安婕,脸一下子红了。
自从手机普及以后,课堂上的手机管理就成了安婕经常遭遇的一个问题。开学伊始,安婕就跟学生约法三章,只要是上课,必须将手机关机,否则将予以没收。当然,那并非真正的没收,只是暂时保管,最后也许还给家长,也许还给学生。现在王玺辉的手机响了,这就意味着他的手机要上交了啊。至于为什么全班都在哇哇叫,安婕是知道的,王玺辉对他刚买的这部手机的喜爱和依赖在全班无人能比,因为那可是最新款的三星啊,他常常在同学面前夸耀这手机是如何如何地好用,而自己又是如何如何不容易才让父亲买下的。每当同学想借去看看,他就直摇头,怎么都不肯。自从换了这手机,他竟能做到每节课都关机,就怕被老师缴了。
现在,手机响了!
安婕放下课本,静静地看了看离讲台不远的王玺辉,说了一句:“拿上来!”声音不大,但,很有力。全班忽地安静了下来。
王玺辉满脸通红地辩解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啊,我,我我明明都关机了啊,这怎么搞的啊这……我,我我……”
安婕又说了一句:“拿上来!”
王玺辉仍又是“我我”着。
安婕声音大了起来,说:“你是要我过去拿吗?!”
全班又有点骚动了。要知道就在上周五,语文老师为了没收一部响起来的手机差点把一个同学的桌子掀了,后来还叫了家长到校,那个同学最后不但手机没了,回去以后还差点被他爸揍趴下。看现在这局势,难道又要上演一场手机争夺战不成?!
王玺辉显然也意识到了,若僵持下去,最后的结局一定对自己不利。他极不情愿地将手伸进了抽屉。
安婕心里松了一口气,看着他把手机放到了讲台上,说:“下课你留下。”
下课了,放学了,学生一窝蜂地散了。安婕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王玺辉说:“来,把你手机拿去……”
王玺辉愣了一下,大喜,一跃而起,拿起手机就要走人。
安婕“哼”了一声,低头整理着作业本,“想什么呢?没让你拿回去,只是让你把闹钟关了,把手机关机。”
王玺辉顿时颓然,回头坐下,默默低头操作着,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忽然,他停了下来,抬头看了安婕一眼,自顾自地把手机塞进了口袋,两手插在口袋里,然后一动不动地漠然地看着安婕,面无表情。
安婕一抬头,看见他那一付慷慨赴死般的神情,心里一个咯噔,糟糕,麻烦了。
安婕教书多年,越来越不屑于与学生当堂抢夺什么。她现在也很少发怒,威而不怒是她最推崇的教育方式。她虽不是个没脾气的人,但她会尽量按捺自己,跟学生和平相处,每当不得不与他们起冲突时,她也不喜欢随便找家长,总是尽量把这当做教育的机会,让学生从中学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学生对她的一套做法也是认可的,他们自然也不喜欢老师找家长,那带来的严重后果对他们生活的影响可以持续很久很久,在接下去的漫长日子里,父母会把从老师那里转嫁过来的责难弥漫在每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里、每一顿饭里,甚至每一个眼神里。若是遇上喜欢用拳头表达的家长,更惨,免不了来一顿味道厚重的“竹笋炒肉丝”。所以对安婕的做法,学生们自然是赞同的,安老师每一次的处罚,也都得到了大家的共同支持。在这一点上,相比其他老师的个中麻烦,安婕也一直因为同学们与自己的默契配合而暗自得意。这既符合学生身心的发展规律,又体现了自己不俗的教学艺术,非常好。
三周前,安婕就缴顺利地“缴”了一部手机,一个短信铃声出卖了那学生,他一语不发地把手机拿了上来,在全班同学幸灾乐祸的起哄声里,安婕宣布,将为之“免费保管”手机一个月。学生下课后找到安婕吭哧了半天,想把手机卡拿回去,安婕温和而坚定地拒绝了他,并安慰他说,“你只要表现好来,时间完全可以缩短。”她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再过两个星期就月考了,要是你的英语成绩能上一个台阶,我保证提前还给你,怎么样?”那学生只好点头离开。这之后的两周,他上课也认真听了,下课作业也认真做了,学习态度就此扭转,不消说,成绩也考好了。安婕当着大家的面把手机还给了他,并极力称赞了他的进步。在全班同学“哗哗”的掌声里,那孩子的眼眸黑亮亮地闪烁着。安婕真心为他感到高兴,她知道,这孩子的英语学习已经走上了正轨,只要稍加鼓励和督促,他会继续这种良好状态。
缴一部手机,救了一个学生的英语。安婕因此对自己处理手机问题的方式又添了一份自信。
现在,麻烦来了。
王玺辉的这个姿势所隐含的意思,安婕一目了然。她仿佛是斗牛场上站在一块红布后的那个斗牛士,眼前顶着一头气势汹汹、双眼冒火的公牛,只要她手中的红布轻轻一抖,一场厮杀就会开始!
安婕当然不会去抖那块布。
她拖过一把凳子坐到了王玺辉面前,微笑而又不乏严肃地把王玺辉的错误和应当承担的后果慢慢说了一遍,最后,她看着王玺辉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今天确实不是有意的。为了公平起见,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手机你交过来,一个月后还给你。其他同学能做到,你为什么不能?二,如果不交,要么跟你爸爸说,要么你以后就不要在我的教室里上课了。我给你十分钟时间考虑。想清楚啊。我在办公室里等你。”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就剩下安婕一个人。她改着作业,耳朵却一直关注着楼梯那里的动静。校园外不知谁家传来了一阵浓似一阵的油煎带鱼的香味。安婕喝了一口热开水,算是打发了一下被饥饿唤起的灵敏嗅觉。她看了一眼手表,“这个时间,儿子也该到家了吧,没事,家里有点心,再说他老爸也快到家了。”安婕又看了一眼手表,还剩一分钟。她干脆放下手里的红笔,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她在等待。这一分钟的等待着实难耐。但她对王玺辉还是有信心的,首先,他不会选择告诉父亲这件事,当然也不会选择不上英语课,“要知道我在他身上花过那么多的时间,哪一次谈话不得半小时呢?”与其说她在等待,不如说是在期待,在期待预料中的那一幕出现——王玺辉低头认错,上交手机,然后,就此开始一个态度全新的王玺辉。多好!
可是,这次,那一幕没有出现。五分钟都过去了,安婕从信心满满坐到了忐忑不安,从忐忑不安坐到了大失所望。安婕所听到的,只有窗外大榕树上传来的几只鸟儿叽叽喳喳焦躁的对话。
第二天,安婕一进教室就发现王玺辉的位置空着,他同桌朝窗外努了一下嘴,安婕走到走廊一看,嘿,好吧,这臭小子自己就站到教室外了。安婕心里十分恼恨,但仍旧走上前去拍了一下他的背,“好好站这儿啊,别忘了记笔记。”回到教室,她还不忘来一番调侃,“大家觉得王玺辉怎么样?要我说,好样!以后谁做他儿子谁幸福。”教室里一片疑惑的表情。“不信?你看,他为了一部手机就能委屈自己站到教室外面去,这不是有责任心是什么?”学生们捂嘴直乐。她瞥了一眼窗外那小子,课本一放,“上课!”
安婕十分恼恨,“你行啊你!我倒想看看,你能站到几时?!”
可到了下课时,安婕还是改变了主意。她把王玺辉带到了办公室。
“唉,小辉啊,老师得先向你道个歉。”
王玺辉惶惑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安婕。
“我不能让你站在外面上课。这样子对谁都没法交代啊,学校不允许,你家里家长也不会允许。”
“啊?!不……安老师,是我自愿的啊……跟老师又没关系……”王玺辉下意识地捂紧了口袋。
“呵,你别怕,除非你自愿,我可不会替你保管你的手机,那太麻烦。但是,你真的不能再站在外面上课了,不过你还是得找个事情来做做,就当是惩戒一下自己,让自己以后添点记性,不然我对班上其他同学可就没法交代了,你说对吧?”
王玺辉使劲点了点头,“嗯,嗯,老师您说吧,我一定好好做。”
“哦,这一次我让你自己想办法,你说说吧,想怎么做?”
王玺辉傻了,“啊?要我想啊……”
“嗯,你好好想想啊!”安婕翻开一本作业改起来。
过了一会儿,王玺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安老师,我……可以去洗厕所吗?”
“哦?!你可要想清楚哦!”安婕有点意外,这孩子连扫地都会捏着鼻子,他能去做洗厕所这种事?
“嗯,想清楚了。不然我真是太为难安老师了。我去冲一个月厕所,别人会服气了吧?”
安婕笑了,“你果然是好样的。”
王玺辉这厕所一洗就是三天。每天放学以后他就一个人拎着桶、拿起抹布冲到厕所里。班上同学拿他打趣他也不恼火。有旁人问,他就说自己是在做好事。有意思的是,他英语课上开始认真听课做笔记了,作业也能完成了。安婕知道他这是想好好表现自己,将功折罪。
安婕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可也思忖了好些时间,“一个月太长了吧。不过,这一次我得慢慢来了。师祖说过,‘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我先让他做一阵子,他受不了再说。这一次得慢慢熬这锅汤。”
这不,昨天是他洗厕所的第三天。现在,他还没动静,他爸爸倒先来电话了。
安婕听得出王先生压低的嗓音里躲藏的克制。猛然听说自己孩子被罚去天天洗厕所,他一定难以理解。安婕尽量放慢了说话的节奏,不慌不忙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那一头,王先生“哦”一声“嗯”一声,听得似乎很认真,安婕却不由得想起了跟王玺辉谈话时候他的表情,心里有点发虚。
安婕说完了以后,电话里静得像是断了线,安婕“喂”了一声,“王先生?”“哦……哦,原来是这样啊。昨天晚上我是听别的家长说的,他也没说清怎么回事。”
“那您问过小辉了?”
“啊?哦,问了,他也没说到手机,只是说自己上课犯了错了,还说是他自己主动去洗厕所的。”
“哦。”安婕这下才松了一口气,心说:“还好,这小子还算懂事,这做父亲的也还不错,蛮讲道理,不然换一个家长,管你三七二十一,我先告你再说!”
她赶忙解释了起来,努力把自己的想法与王先生沟通,说,“小辉这三天表现得很好,学习任务都能完成,我本来想让他再洗几天,想保持一下他学习的积极性,也趁机打压一下他的浮躁,好让他把心思转到学习上来。现在既然您知道了,那我们就一起打算一下好吧?”
“好啊,安老师你说怎么办吧,我一定全力配合。呃……只是……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让他天天洗厕所好像不大好吧?”
安婕听到了他质疑的语气里有渐渐释放出来的先前被克制着的不快,这不快虽然躲躲闪闪的,安婕依然清楚地看到了,先前的好感荡然无存。她的头忽然又沉重了起来,一阵咳嗽冲出嗓子,咳嗽着的安婕脑海里迅速地闪过一连串的方案,语气一下客气起来,又回到了那非常注重礼貌的公事公办的状态,“嗯……这样吧王先生,我明天就让他停下来别洗了,但有个条件,他必须把手机上交一个月。一个班上五十几个同学,如果我对他们的手机不进行管理,一上课,这里铃一声,那里铃一声,那还怎么上课,您说是吧?再说,我作为一个老师,必须公平对待我的学生,关于手机我们早有约法三章,所以,小辉的手机我不能不处理啊。真不好意思。”
那头无声,安婕停了一下,说:“我建议您说服小辉明天把手机交给我,就一个月,我想他的学习也能改善不少。这对他的学习很有好处啊,他平时晚上都喜欢用手机聊天您知道吗?而且聊得很晚。那样哪里还有时间念书、做作业?交了手机,这个月他就能安心做功课了。您说呢?”
“安老师您真是负责啊,真是个好老师!行,我晚上就去找他谈,这两天我一定好好劝劝他。”
周一又到了。安婕走进教室,讲台上赫然放着一部崭新的手机,她一抬头,王玺辉笑眯眯地坐在那儿,竟无一丝不舍与难过。安婕有点意外,“这家长还真有办法。”
一切恢复正常。只是,更让安婕意外的事出现了,王玺辉上课又恢复“常态”了,开始打瞌睡,笔记也不记了,作业又开始抄了。
“这是怎么回事?”安婕非常纳闷。
直到有一天,安婕看到操场上的王玺辉拿着一部手机,旁边围着一圈的学生,其中一个叫了一句:“哇!苹果啊!”
这声音如同一块大大的花岗岩重重地砸入了安婕的脑袋里。
平时喜欢说笑的安婕沉默了一个月。
又一次月考结束。安婕拿着成绩分析表,盯着王玺辉的成绩发了好一阵呆,“哼”了一声,笑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师祖说,要‘诲人不倦’,我是不是应该再做点什么?”她翻出王玺辉的卷子,朝教室走去。
【作者简介】
凌加(微信号:emilying),中学英语教师。近年多了一个编辑文字的业余工作,也成了写作路上的晚行者。迷恋南方小山城的生活,不善旅行,好在喜欢看书,喜欢思考,可以常常进行心灵之旅。凌加,意为零加。每个人都是从零出发的,至于凌加是零加几呢,“慢慢看吧,”她说,“这辈子还长着呢。”
【本文编辑:吴金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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